在残障人群中，成为一座爱情的桥，是什么体验？

李明明就是这样一座弓腰的桥。作为有过两段婚姻的残疾红娘，现年39岁的李明明一副孩童的身板，身高1米2，体重54斤。但讲起“亲密关系”的门道，她滔滔不绝，口齿伶俐，眼神清亮。

谈到做红娘的经历，她瘦削的两颊有一些红晕，掏出手机，手指翻飞地展示她如何介绍一对对羞涩的残疾爱侣相识，又如何见证了他们相守或分离的故事。

“残疾红娘”是一个考验智慧与经验的职业，也常被两方误读，李明明却乐在其中，“残疾人当然也渴望爱情，我愿意去当一座桥，让他们往正常生活里大胆迈一步。”

意外致残后，她仍有爱的勇气
在广州中山一院附近一处日租房，记者见到了正在照顾罹患癌症女儿的李明明。她走起路来步伐迅捷，抡起和她身体差不多大小的一桶饮用水，操着湖南口音的普通话亲热地招呼记者喝水。


手脚麻利地干完家务，李明明在床边坐下，神态平静地回忆起1987年那场改写命运的意外。

她儿时在湖南省常宁市的一个乡村度过。出事那天，邻家哥姐抱李明明到屋顶玩闹，一时未被抱紧，李明明从高处摔落，尚在发育中的腰椎近乎粉碎。

“当时我就是日夜哇哇哭，总是喊腰疼。疼了十天，我爸才带我去县里的中医院，县医生说要去长沙，拖了一个月才去。去了之后，医生说有生命危险要动手术，但当时没有钱，我爸就开了一些止痛的药给我吃，手术也没做。”李明明回忆，彼时彼刻，母亲尚在心脏病治疗中，家中捉襟见肘。

李明明最终落下残疾，此后她的身体变成一个短促的问号状。被同学笑话“驼背”是很伤自尊的，于是她用小书包练习像健全人一样直腰走路，从只能走二三十米到每天能走六里路上下学，腰疼渐渐消失了。

后来的李明明，接受了“残疾人”的身份，但她很倔。在她眼中，仅有1米2的身体并不能限制什么，残疾也不意味着必须牺牲、放弃什么——尤其是爱情。

成年后，和普通女孩一样，她开始饶有兴致地探索爱情。第一段婚姻虽以失败告终，李明明没失掉信心。2021年，她又尝试注册专为残障人士而设的必壹爱平台。很快，她遇到了现任丈夫，丈夫腿脚不便但性情温柔，“我俩说起来，他就像刻意等了我三年。”

这一“奇迹”般的相遇，让她认定残障人群通过平台相识相知的确可行。于是，李明明试探地问平台老板，“我能不能申请做下红娘?”当时，平台的经营左支右绌，仅有的几位红娘前后离职，这个工作并不轻松，老板立时爽快答应了。


并且，李明明平日谈吐幽默，网络段子里夹着火花四溢的金句，工作甚至做得比健全人更出色。围绕着她，总能很快形成小小的社群，她也擅长在羞怯的残疾朋友中扮演一个“姐姐”与引路人的角色。

“红娘”这个职业就像为她量身打造。好人缘加之对爱的丰富感受，让李明明在三年前正式成为必壹爱平台的一名“红娘”，并决心为残障人士有尊严地进入婚恋关系而奔走。

隐秘鄙视链成首要挑战
李明明成为红娘后接受的第一个挑战，就是透过一个个羞赧、模糊的心灵，去理解残障人士择偶时的真正诉求，而这其中存在一条隐秘的鄙视链。

“像是四级以上的残疾，有时候努努力可以找个正常人，因为他们不需要辅助工具。但他们很少向下接受一二级的。比如说有些自己拄拐的，肯定不情愿再找坐轮椅的。”李明明解释。

据2011年颁布的《残疾人残疾分类和分级》国家标准，残疾程度可划分为四个等级。其中，一级为极重度残疾，这类人几无自理能力，对照料者的依赖性极高；二级则为重度残疾，能够部分自理；三级的中度残疾者可以从事简单的体力及智力劳动，具备一定谋生能力；四级的轻度残疾者则较为融入健全人生活，是日常街头最可见的。

“鄙视链”也是李明明作为红娘最难冲破的“封锁线”。残疾程度较轻者几乎拥有向下的绝对选择权，这也使得重度残疾人不敢轻易求爱。

为了让心怀自卑的残疾客户敞开胸怀，患有小儿麻痹的现任丈夫对她穷追不舍的故事，常常被李明明当做现成的成功案例信手拈来。提及丈夫时，她的肩膀微微打开，眼角细细的纹路跟着神色上扬，显出笑意。

这个故事里，作为健全人的前夫让李明明伤痕累累，女儿又在2016年罹患罕见淋巴癌，离婚后心灰意冷的她带着女儿四处奔波求医。而现任丈夫在她最困顿的时刻出现，并以真诚主动的追求最终赢得她与女儿的认可。



当然，鼓励之余，审慎仍然是李明明做红娘最重要的原则。因为她深知，残疾人的选择并不多，一旦选错，感情将很难撤回，“他们有自己的个性，我从来不会替他们强求。路是需要自己走的，残疾人的困难是很具体的，洗澡谁给洗？灯泡谁给换？这些问题不是我能打包票的。”

此外，相较于健全人，两方家庭的角力对残疾人婚恋的影响更为突出。在双方亲属眼中，谁的残疾程度更深则意味着另一方要负起更多的照料责任。

“去年，我也介绍过河南一对情侣认识，其中女孩吃饭都不能自理，男生家长极力反对，俩人哭得眼睛都坏了，最后还是分开了。”李明明神色显出无奈，却也表达着理解，“其实残疾人从小就格外依赖家人，父母不同意的情况下，一般都走不远，我还是会劝他们冷静考虑。”

尽管怀抱促成更多爱侣的心愿，但李明明会基于长久预期提供理智建议。这种对他人负责的强烈责任感，使小小的她得赢得了大大的信任。

她把“共情”做成一门恋爱的艺术
拥有相似的痛感，是残疾人通往对方心灵的捷径。李明明说到，“因为他们感受到同样作为少数人的痛苦，也对别人那种打量的目光很敏感，所以他们特别能体会对方细微的感受。”


在介绍残疾朋友初步相识时，李明明会特别注重唤起两人的“共情”，这往往能让双方迅速拉近距离。在她看来，残疾人不仅需要婚姻作为共同生活的现实基础，在心灵上，他们也真正渴望着相知相通。

可以说，基于相同处境的“共情”，是残疾人求爱路上的一条幽深小径。作为“异类”生活多年的两个人可以越过漫长的互相揣摩，而直接抵达心灵的共振。

她回忆起曾遭健全人前夫嘲弄时，仍不自觉皱起眉头，稍显激动地加快了语速，但很快又恢复平静。在她的观念中，是自己以前“太高傲了，总想找个正常的”，才造成自己在第一段婚姻生活中被打压的种种委屈。而同为残疾人的现任丈夫，则给了自己最多宽慰，“因为自身残疾，所以娶妻生子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很珍贵的事情。现在老公特别能明白我的不容易，也没有抱怨过给孩子治病花大钱，我们俩一路互相帮扶，就像在当对方的脚或手。”

一段良好的关系反哺了李明明作为红娘的理解力。在帮助相亲双方沟通时，她总能很快领悟双方的真切诉求，也能毫无障碍地换位思考，帮助男孩女孩们更顺畅地有效对话。

“钻石般坚韧的爱人之心”
2008年夏天，一个残疾的年轻男孩曾在互联网上写下这样一首小诗:

有一天我梦见了/一个健健康康的我/一个美丽可爱的姑娘/一份拨动心弦的爱恋/醒来却是泪湿枕边/我渴望但我更害怕/害怕失落、害怕失望、害怕失去……

这首诗的哀愁与卑怯，反映了一个普遍的困境——想爱又顾虑重重。据国家统计局数据,截至2023年底,我国残疾人总人数为8591.4万人,占总人口的6.16%，其中单身者众多。

李明明讲起一个湖北的残疾男孩，明知对方是骗子还会继续转账给女孩，只为了能和她聊聊天。之后李明明要去报案时，男孩也拦下了她，说自己会发条朋友圈公告友人警惕针对残疾人的“杀猪盘”，但不想让主动陪他说话的骗子真的遭受惩罚。

李明明不愿再看到这样“无尊严”的爱。成为红娘的三年来，她有一个梦想——“我希望残疾朋友不要放弃自己。正常人能够拥有的爱情和幸福，咱们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争取，也可以正正当当得到……”李明明有些激动地说。

采访结束后，她又特意在微信上向记者发来这样一段话：“希望残疾人都能找到归属，能乐观向上地生活。虽然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，但至少在有限的生命中能感受到那颗钻石般坚韧的爱人之心。爱和被爱，都不如相爱。”